【Second woman】
這裡是地獄。
「你的眼裡有著恨。」
希尼婭一如往常地放下餐盤,牢房中的囚犯悠悠地吐出句子,這是她接下送飯差事一個月來第一次聽見這位右手殘缺的老婦的聲音。
「雖然你隱藏得很好,但我清楚看見你心中深深的憎恨。」希尼婭沒有回答,達成任務的她轉身準備離開地窖。老婦沒有第三句話,但希尼婭知道背後的她在微笑。
接下來的五天老婦再也沒有開口,這反而讓希尼婭感到古怪。在第七天的晚上,她托著冷掉的燉牛肉站在鐵牢前,沒有放下的打算。
「跟我說話,不然沒你的飯。」
古怪的囚犯只給她一個微笑。希尼婭說話算話將碗裡的內容物全部潑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上樓梯,一天就又這麼結束了。
深夜,她等到丈夫一回到房裡,劈頭便問。
「萬尼亞,牢裡那個女人是什麼人?」
「那是當家大人的客人。」男人脫下長袍,木屑如塵土般飄散,讓希尼婭打了噴嚏。他又補了一句,「是叛徒。」
不令人驚訝的答案,讓希尼婭沉默地躺回床上。
「怎麼,你現在才感興趣?」她的丈夫爬上床,雙手開始不安分了起來。
「沒有……你去洗澡。」
「我不要。」
希尼婭死心地閉上眼,任由骯髒的男人擺布她的身體。她那晚做了惡夢,看見自己曾經最疼愛的小弟倒臥在血泊之中,身首異處。
——你的眼裡有著恨。
自第二天,希尼婭開始為牢房裡的叛徒準備熱騰騰的食物。她不再要求老婦開口,反而開始說起自己一些芝麻蒜皮的事,像是雞從廚房裡的跑掉了、抵抗力不好的女兒很喜歡雪、地板的獸皮地毯磨損的嚴重、庭院裡的花開了、昨天泡的茶很難喝、新來的家庭小精靈又黑又醜……等等,而老婦只是靜靜看著她說,偶爾回應,但始終沒再提起當初的話題。
本只負責送餐的希尼婭在地窖待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有時非用餐時間也會前來探望囚犯,她把這個祕密時光藏在心底,沒人可以來打擾她們,隨著日子流逝希尼婭的小腹逐漸隆起,但依然沒有任何人物可以阻止她。
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希尼婭拿著早餐走下階梯,在只剩下一半的距離時驚訝地停下腳步。鐵牢面前站著一位穿著纈草紫長袍的男子,與他充滿玩味笑容的臉孔相反,裡面的老婦擺出她從未見過的憤怒神情。
「列伊尼.康斯坦汀耶維奇大人。」她愕然地唸出著當家大人的名,這才想起丈夫說過的話。
「親愛的松夏,給客人的東西就交給我吧,孕婦要小心身子。」男人揮動魔杖,將玉米片連托盤一起飛到手上。
希尼婭領會到這裡沒有自己的事了,走上樓梯的身軀有些搖晃,她內心好害怕——好怕今天之後再也見不到「叛徒」了。
她一件長袍也沒披,虛浮的腳步穿過庭院、走過長廊,步向她平常不能靠近的地方。
「希尼婭,你怎麼會在這裡!?」
正展示著木條的伊凡看到意外的身影出現,丟下了交談中的對象,慌張地將自己的長袍披在臉色稍白的妻子身上,讓她又打了個大噴嚏。
「我只是想散步……」
希尼婭漫不經心的回答,失焦的眼球很遲才捕捉到在場的另一個人,那頭髮色讓她尖叫地躲進丈夫的後背。
「他是誰?為什麼家族外的男人可以進來!?」
對方也被她激烈的反應嚇得手一滑,沒握好的實心木條就這麼敲上脛骨,好看的臉孔瞬間扭曲。
「索羅金是當家大人的心腹,他有進入內部的權限,你不用害怕。」
「你確定?」
「我確定。」
希尼婭警戒著地掃視黑髮男子數秒鐘,最後還是對他說道:「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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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尼婭挺著沉重的肚子慢步在走廊上,自從列伊尼現身的那天後就再也沒去過地窖,她害怕自己會看見空蕩蕩的監牢,而開始在宅邸各處徘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沒到過的地方也走過不少。
她瞪著前方迎面走來的男人,希尼婭後來知道索羅金叫雅森.伊凡諾維奇,這個外人受盡當家大人的疼愛,在家族裡幾乎行走無阻。
她知道有幾個年輕的小女孩被男人的外貌謎的神魂顛倒,觀察過幾次發現他的為人不差,要不是索羅金是外人還是男人,加上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協調感,不然希尼婭認為他們是有成為朋友的可能。
「拿去。」
雅森二話不多說,將一盤冷湯硬是交給希尼婭,「把這個交給在地窖的客人,我聽說那原本是你的工作。」
「何時開始我們都在牢裡招待客人?」不高興地緊握有些重量的餐盤,她現在拿什麼都很喘。
「是本來的那個老女人。」
腹部的重量就像突然消失了,聽到老婦還活著的希尼婭感覺整個身體都飄起來了,她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索羅金大人何不親自去一趟。」
「關犯人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被准許進入的。」
即使被偷偷酸了一把,雅森也不動聲色,他從長袍拿出一張寫滿文字的羊皮紙。
「還有,當家大人要把這張紙條交給叫維亞切斯拉夫.伊凡諾維奇的人。」
「……是。」
克制著情緒收下紙條,希尼婭用最快的速度前進牢房。
她竟然忘記了,自己是身在地獄。
「你必須逃走。」
希尼婭中斷老婦的寒暄,她無法為這次重逢感到高興。
「三天後他們要派人將你處決,你得在這之前逃走!」
準備受死的人反而平靜,一臉不可思議地眨著眼。
「我是階下囚,面臨死亡是必然。你為什麼要替我擔心呢?」
「『為什麼?』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死!」
手中尚未送達的字條開始扭曲變形。
「他們不知道我識字,他們不知道;他們不在乎我這個人、他們不知道我的願望,他們通通不知道!只有你!」
——你的眼裡有著恨。
「我跟我是同一種人,為了我你必須活下去。很簡單的,你以前也成功逃脫過不是嘛,叛徒!」她喘不過氣,肚子一陣抽痛。
「我知道了,你得冷靜。」老婦難得慌張,她安撫著希尼婭。
「我會離開,但必須要你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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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讀過符咒書嗎?」
「……我是爆竹。」
「你不是爆竹。」
「我們都是爆竹。」
「他們一直都這麼對我們洗腦,但你們不是。」
「在心裡想著咒語,你一定可以做到。」
漆黑的劊子手走下樓梯,與送完最後一餐的希尼婭打了照面。
「快走,希尼婭,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認識了這麼久,我想目送她最後一程。」
「你不是怕血嗎?到時候昏倒了我可不管。」
全身覆在長袍與面具下的人影看了希尼婭的肚子一眼,然後毫不避諱地拿出準備奪走生命的凶器,由魔法構成的牢籠瞬間變得無形。
「維亞切斯拉夫,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老婦笑著認出隱藏面孔的殺手,與超過半世紀沒見的老友打招呼。
「閉嘴,我不想聽見叛徒令人作嘔的聲音。」
「的確,女人的意見算什麼事吧。但,變形術是你唯一的專長,加上你心太軟了,根本不適任處刑人,」
「我今天會讓你知道你一直都錯了,菲雅.瓦西里耶夫娜!」
男人舉起魔杖準備用最折磨人的惡咒對付眼前的女人,他絕對不使用索命咒這麼輕易地放過叛徒。
「還是老樣子,殺人前的猶豫總讓你出現小破綻。」
男人不解,直到一隻顫抖的手扶上他的魔杖,希尼婭不知何時已經走到維亞切斯拉夫的身側。
「你在做什麼——?!」
「對不起。」
她用力扭轉男人持杖的手腕,在心裡默念出擊昏咒,魔杖粗暴地發射豪無收力的攻擊打中自己的主人,維亞切斯拉夫立刻昏死倒地。
失去威脅,老婦輕易地離開原地,她用僅存的左手拿起那把還閃著火花的魔杖,接著搜查他身上是否還有可用之物。
「怎、怎麼辦、怎麼辦!我殺了祖父大人……!」
「他還有氣息,接下來就交給我,你得趕快離開才行。」
「出了地窖你該怎麼辦?在逃離這棟建築前就會被殺了!」
「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但我們得在這裡分別。」
希尼婭全身顫抖地接受老婦告別的親吻後,頭也不回地回到地面,幸運地一路上都沒撞上任何人。
「好可怕,但我做到了。」
她捧著劇痛不已的肚子,下體逐漸感到濕潤,攙扶在牆上的手就快要失去力氣,即使在失去意識前都不斷喃喃自語。
「我做到了,我可以……」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自己回到了房間、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就在床畔,身體雖痛但精神卻非常輕鬆。
「希尼婭!你醒了,身體還好嗎?」
伊凡一個激動,她因為沒有力氣而忍住打噴嚏的衝動。
「孩子……」
「他沒事,是個男孩。」
「是嗎……」
希尼婭閉上眼,她沒有力氣去確認地窖裡的狀況,也不能去確認。但自己好好躺在房間裡便代表事情沒有燒到身上,她放心地再度進入夢鄉。
她又一次夢到了已經不在這個家裡的小弟倒在紅色的液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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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在哭。
希尼婭撐起疲憊的身子走到搖籃旁邊,快足月孩子的哭著肚子餓,她看著兒子,但男嬰緊閉的眼裡沒有她。
「不要哭。」
她沒有力氣哄小孩。
「不要再哭了。」
嬰兒的哀號聲沒有停止,希尼婭離開房間,二十分鐘後拿了一盆水過來。
「你不該活著,惡魔。」
哭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人在水中吹泡的聲響。
赤色的爐火照亮宅邸某處的空間,穿著同款纈草紫長袍的兩人坐臥在沙發上,以瞬間轉藍的火焰為信號,列伊尼笑著迎接從牆壁憑空出現的黑髮男人。
「欸欸,菲雅逃跑的事處理的如何了?」
「維亞切斯拉夫.伊凡諾維奇大人為了負責,親自動身追捕,有後續我會跟您報告。」
「欸欸,松夏的事你聽說了嗎?」
「是,聽說她差一點讓嬰兒溺斃,是突然回房的丈夫搶救下來,萬幸沒有受傷。」
列伊尼像是個天真的孩子,邊說邊開心地撲上雅森,後者直接閃開,卻沒躲開同樣追著他的另一名女子。
「欸欸,那你知道這類不幸已經發生第三次了嗎?,她前兩個兒子也是因為意外么折:一個從高處摔落;一個是在睡夢中窒息——璐娃放手,雅森是我的!」
兩個成年人的重量讓雅森感到痛苦,他將兩人丟到地上,列伊尼不但沒有生氣反而一臉燦爛猛點頭,那一位神態與他極為神似的女人也做出一樣的動作。被人敬畏的一族當家在這個外人的面前絲毫沒有半分威嚴,就連平時充滿的惡意微笑都變得單純。
「……即是說,她是故意的?」
「對。」
「那麼您決定怎麼辦?」
「處理掉她。」男人用對物品的口氣說著,「雖然可惜了近純種的血,但不能延續血脈就沒有繼續讓她存在的理由。」
在場唯一的的女性立刻發出嘆息。
「我的璐娃別生氣~即使維亞切斯拉夫差勁透頂,我也不認為失去慣用手的人能憑己之力打倒他——松夏被影響了,要在損害擴大前斬草除根。雅森,這件事全權交給你負責,但在那之前……」
列伊尼抱住璐娃,臉頰親暱地摩擦她的秀髮;一手環著雅森的後頸,在他的耳邊說悄悄話,接到指令的黑髮男人狐疑地瞇起眼睛,最後還是頷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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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有兩種人,但這裡是地獄,被當人看的只有__。
腳步聲讓淺眠的希尼婭立刻醒來,她看到雅森推開房門走進她的寢室。
雖然沒受到任何物理上的限制,但自那天後她見不到自己的女兒更見不到萬尼亞,她很清楚自己已經被視為囚犯看待。
「當家大人派你來帶我去地窖吧。」
黑髮男人沒有立刻回話,他把希尼婭從床上強硬拉起來,接著將魔杖抵在她的太陽穴上。
「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次,你一定要仔細聽清楚。」
氣息很近,她卻聽不見心跳聲,希尼婭沒想要躲開還鎮定地用餘光瞄著那根魔杖。
「……你知道嗎?我即使殺了兩個惡魔後他們也沒有立刻處置我的原因——」
「……」
「因為璐弗.康斯坦汀耶夫娜大人很喜歡我啊,她說過我很有趣、跟大家不一樣,所以我倚仗著這點,仗著被當家們喜愛——你知道嗎?」
希尼婭指指自己另一個太陽穴,失笑道。
「我一直覺得那是最好的方法,我一直這麼感覺的——我也一直覺得你很奇怪。」
「……」
「哈哈哈,準備好背叛惡魔們了嗎?」
黑髮男人的表情沒有動搖,但希尼婭笑得更開心了。
「你們禁行的走廊旁邊有個不起眼的畫毯,直按著最左邊那一小星點便可以穿過來到後面的空間,左邊數來第二個架子倒數第二層上的叉子它可以通往『外面的宅邸』。
之後照著一定的行走順序會來到他們的圖書館,那裡平常沒有人,一次性的書籤港口鑰插在一本《魔藥中的獨角獸》裡,在那之後你會來到一座森林,無視所有你看見的『逃跑的希望』,那是列伊尼的陷阱,他希望你獲得短暫的自由後悲慘地死去。
你必須克服誘惑在西方的大樹後方走五百步後往西再兩百步,北面會有一塊岩石,下面放著一袋有衣物、假髮、食物和錢的簡單行囊——你拿著它,裡面又有個一次性港口鑰,它會將你送到一個旅店。」
雅森大氣不喘地說完一連串指示,他給女人的機會真的只有一次,一邊將一個手鍊套上希尼婭的右手腕。
「那住滿了外地來的巫師,找一個你『感覺能信任』的人,讓他們帶你離開這個國家,越遠他們越難行動——這個飾品可以立刻聯絡到我,僅此一次,你只能在非常緊急的時候用,最好是永遠不要用上。」
「……只要成功了,我就自由了?」
黑髮男人沒有給她保證。
「為什麼要幫我?一旦被列伊尼.康斯坦汀耶維奇大人發現你的背叛,他連你的家人都不會放過,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子剷除異己,你知道這個風險嗎……」
「我很清楚。」
「你還……」
「這是報答。」
男人眨著琥珀色的雙眼,真摯地望著只剩微弱光芒的紫羅蘭。
「因為你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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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著著窗戶同步映出的星空,一寸也沒有移動,當星象移轉時才終於喚了一聲。
「基里爾,進來。」
隨著列伊尼的呼喚,在這個家族中某種意義上比雅森更醒目的男子手持著粗糙的掃帚現身。
「這是伊凡打造的原型嗎?」
當家的男人看著木條,一根手指都不打算動——或許該說,他不想靠近基里爾。
「是,安上咒語後便可以開始測試。」
列伊尼滿意地點頭,他走回沙發座,碰觸放在桌上的一個顏色涇渭分明的棋盤。數量壓倒性、明顯超過十六的黑棋站在白色的大地;五個孤零零的白旗沒有國王,腳下又是被純粹的黑暗包圍,而他們曾經的主教斷成數截散落在棋盤外。
男人拿起己方的黑色士兵,用力地敲在黑色的土地上。
「很快地,我們就能夠找到在外面苟延殘喘的骯髒雜種了。你這次會用什麼招數呢?」
棋盤對面是積滿灰塵的椅子,棋局明明沒有對手,但列伊尼知道有個看不清面目的陰影在反抗著自己的征服——不會是大衛.塔爾頓,因為他們的國王已經消失了。
方才那只黑棋開始染上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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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松夏:希尼婭的小名。
萬尼亞:伊凡的小名。